一個多禮拜以前,神情異常的塔科特所面臨到的困境,如今一目了然。
在落日餘暉的照耀下,偕同著劇烈的震盪,山在移動。
如果只是待在安全的距離遠遠眺望的話,那確實像山。但倘若只是山會爬行那種程度的事情,情況就不會如此嚴峻。
被眾人稱為「格瑞斯克」的巨型魔獸,如今正朝謝維圖拉爾領地緩緩走來。
格瑞斯克行經之處,萬物皆被啃食殆盡,只剩彷彿潰爛般的土壤毫無生氣地展露不祥的血紅色光芒。
魔獸格瑞斯克的外型,宛如長滿蛆蟲的巨型肉瘤,從肉瘤上的膿包裡爬出的觸手,會毫不留情地捕食周遭生物,對生態與土地造成毀滅性的打擊。
那些毫無節制地汲取生命的觸鬚,令格瑞斯克遠遠看去就像爬行於陸上的海葵。
簡直就像是會移動的天災。
如今,距離格瑞斯克剷平謝維圖拉爾領,只剩兩個禮拜。
任誰都能明白,塔科特此刻面臨的絕望。
雙頰削瘦,泛紅的雙眼佈滿血絲,神情憔悴到彷彿隨時都會倒下,我幾次想過去抱抱看起來瀕臨崩潰的塔科特,都被塔米雅攔下。
讓爸爸一個人靜一靜,塔米雅在我耳畔輕輕地說著。
我能明白塔米雅為什麼不希望我靠近塔科特,因為一旦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意識到自己沒有辦法保護妻女這件事,會無止境的加深塔科特的罪惡感,增加他心靈上的負擔。
格瑞斯克的到訪,意味著謝維圖拉爾領地的毀滅,這件事眾人心裡都明白,只是沒有任何一個人說的出口。
晚餐時,大廳的氣氛更是凝重到令我感覺連呼吸都有困難。
在令人絕望的尷尬中,大家屏息不發一語,就連向來陽光的盧克臉上都失去了笑容。
其實,這個世界對於格瑞斯克的來襲並不是毫無辦法。傳說中格瑞斯克行進時僅僅只會刨開地表,不會將牠那醜惡的觸鬚伸入地下。
我想,自己最初透過「Code Change」所發現的地下密室,正是為了因應格瑞斯克的到訪而建造的。
儘管自己毫無證據。
眼下只有兩個辦法,一是在兩個禮拜內撤離謝維圖拉爾領地的居民,任憑格瑞斯克任意蹂躪與踐踏這片謝維圖拉爾家賴以生存的土地。
二是犧牲大量的士兵與居民,試圖誘導與改變格瑞斯克前進的方向。
方案二的成功機率未知,如果作戰失敗,就得毫不猶豫地轉回方案一。
羅倫特與塔科特在作戰的選擇上起了爭執,羅倫特希望塔科特嘗試一下方案二,以貴族身份深深自豪的羅倫特,不希望家族世世代代積累下來的心血就這麼化為烏有。
但塔科特卻認為不能拿士兵與居民的生命去冒險,因此堅決只願意採用方案一。
父子間的爭辯最後以現任領主羅倫特的意見為主告終,說得難聽點,還沒成為領主的塔科特除了肩負的責任比平常人要多以外,其實根本什麼都不是。
這令塔科特陷入了更深的自責與絕望之中。
晚餐結束後,大家各自回房休息,塔米雅告訴我她要為塔科特準備些消夜,要我好好陪陪伊莎。
我知道塔米雅要做些什麼,在陷入絕望時,對男人來說沒有比女人的身體更有效的慰藉──哪怕那只是用來逃避現實。
在滿溢著慾望的火熱喘息聲結束後,隔壁傳來了塔科特無能為力的哭聲。
聽到塔科特絕望的哭嚎,伊莎揪著我的衣服不放。
從地板傳來的微弱震動,示意著深淵的倒數。
抬頭望向窗外,三顆顏色各異的衛星懸掛於夜空,今晚是合聚之夜。
『祂』會降臨,我如此確信。
我想為大家做些什麼。抱持著這樣的想法,在漫長的等待中,我在窗外看見了「魔女」。
時鐘的齒輪戛然而止、靈魂被剝離、世界陷入寂靜,一如『祂』往常的降臨。
深藍色的頭髮隨風飄逸,紫色的瞳眸閃爍著妖異的光芒,三道色彩各異的月光匯聚在魔女身上,照亮魔女側臉的同時,也形成了深邃而冰冷的特異點。
時間靜止,但肆無忌憚的強風卻令魔女漆黑的裙襬像旗幟般飄揚。
『她』明明有著攝人心魄的美貌,可是黑夜中那婀娜的身影卻令人直覺地聯想到災厄與不祥。
在漫長的停滯中,站在懸崖邊上的魔女側過了臉,對著我嫣然一笑。
──我從噩夢中驚醒。
時間的齒論尚未開始轉動,凍結的秒針與夢裡分毫未差,只是魔女已不在那裡。
房間內捲起了刺骨的夜風,伴隨著溫暖而刺眼的光芒,『萊爾』降臨。
闊別許久的『祂』從缺乏變化的極端純白,轉變為帶著神秘微笑的白種青年,一如教會裡刻有『聖神萊爾』之名的那些雕像。
依照第一次見面時『祂』的說法,『祂』的外型是由我的信仰所決定的。
──原來我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祢的信徒。
算了,作為『祂』的使徒,這也沒什麼不好。
我焦慮地開口──
「等祢很久了。」聲音中透露出的急躁,連我自己都嚇了一跳。
「我知道。」
『祂』微笑,這次笑容裡失去了以往的輕浮,『萊爾』接著說道:
「我們想的是同一件事。」
接著,『祂』攤開掌心,抬起了手。
巨獸格瑞斯克的縮影自神明的手掌中浮現。
不得不提,『萊爾』所投影出的格瑞斯克其實還挺精緻,連觸鬚上密集的棘口與吸盤都清晰可見,莫名噁心。
「有辦法處理嗎?」
不知不覺,自己說話的口吻跟語調,已經偏離「佩姬」很遠。
『過去』與『現在』,逐漸曖昧的聚集點,其中哪個才是自己的本性我已不得而知。
但想保護大家的心情,始終未變。
「有。」『祂』簡潔的答覆道,緊接著,『祂』放大了格瑞斯克的縮影,將焦點縮限在其遍佈觸手的背上。
『萊爾』用手指向了巨獸背上觸鬚最為密集的囊胞──
「在這下面,有著格瑞斯克的核心,只要擊破核心就能阻止那傢伙的行動。」
「我有辦法辦到嗎?」
為自己瘋狂的想法感到可笑,從嘴裡流露出的話語異常冷靜。
「熟練我所賜與給你的技能就可以,妳這世所有積累的技巧與能力,都會回饋在我所贈與給妳的技能上。」說到這裡,『祂』頓了一頓──
「不過有一個例外,那就是光屬性的技能與魔法,那只有妳的本體才能使用。」
「好。」
光是知道自己有辦法處理這醜陋的怪物,一切就已足夠。
就在我以為『萊爾』的講解已經告一段落,準備構思要用什麼樣的水系魔法才能有效對格瑞斯克造成傷害,切開牠那令人反胃的觸手時,『祂』輕輕嘆了口氣:
「不要死了。」
『祂』惋惜似地繼續補充:
「畢竟妳很有趣,少了一個可以用來打發時間的傢伙對我來說會非常可惜。」
我在心底翻了個白眼,擔心就擔心,有必要繞個圈子這樣說話嗎?
「真是壞心眼呢!」
嘟著嘴沒好氣地抱怨著,接下來我雙手叉腰,對『祂』露出了笑容:
「好好保佑我吧。」
應該是沒料到自己會是這種反應,『祂』罕見地楞了一下。
「一定。」
『萊爾』用溫暖的口吻說著。
神明大人該不會非常寂寞吧?就在我失禮的如此想著時,『祂』消散於夜空之中。
對了!還來不及問『祂』剛剛看到的魔女到底是什麼?
──儘管那也有可能是自己的錯覺。
不過,這下作戰方針終於定了下來,勝利條件是破壞格瑞斯克的核心和全員生還!
無論是塔科特、塔米雅,又或是伊莎,艾德蘭以及盧克,包含宅邸內的女僕們在內,大家都是我珍視的人,少了任何一個,自己的生命都會失去光彩,因此我絕不允許那種事情發生。
時間的流逝恢復正常。
在激昂的心情冷卻之後,我抱著伊莎陷入了夢鄉。
隔天,眷戀著枕頭的伊莎跟我被雄壯的行軍聲吵醒。
將頭探出窗外,只見數以千計穿戴盔甲的軍人正整齊劃一地往後山的方向前進,其中,也包含了兩三年前曾交手過的人偶們。
披著覆蓋全身的斗篷,人偶的數量更勝以往。
看來羅倫特是鐵了心要改變格瑞斯特移動的步伐──不計代價。
緊跟在行進的隊伍之後的,是數量驚人的投石器與大砲,攻城器具需要細心的遷移,因此行動緩慢。
傾注全部的家當固然令人心疼,但只要能避免領地遭受格瑞斯克的蹂躪,一切就有復甦的可能,我猜羅倫特一定是這樣想的。
就在我感嘆羅倫特這麼做無疑是將錢拋進水溝,還是塔科特撤離居民的想法更加實際點時,房間的門被毫無預警地打開了。
只見塔科特、塔米雅與伊莎的父親站在了一起,看來伯父是想把伊莎帶回去。
「起來!伊莎,該走了。」
冷酷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,長相與塔科特極為相似卻又有著微妙不同的伯父,用無法令人相信這是對待女兒應有的態度說著。
「走、走去哪裡……」聲音在顫抖,伊莎緊抓著我的衣服不放。
「回家!」
「不要,我不要!我要跟佩姬在一起!」
堅決地強調起自己的願望,可是伊莎的抗議卻只換來伯父揚起的手──
正當我準備搶在伯父動手之前先行一步擋下巴掌時,塔科特攔下了伊莎父親伸出的手。
「老哥,不要這樣。」
塔科特滿臉擔憂地搖了搖頭。
被塔科特的態度所折服,伯父在嘆了口氣後直接拽住了伊莎便走。
「不要、我不要!」
拼命掙扎著的伊莎,這次更是被伯父直接扛了起來。
「事情結束後,小佩姬一定要來找我!」
在父親身上亂揮著手,伊莎淚眼婆娑地說著。
「我一定會去找妳,伊莎!」
向伊莎做出了保證,我目送摯友在視線中遠去。
當伊莎消失在視野之後,塔米雅輕輕捏住了我的手,她的眷戀、猶豫、哀傷與痛苦從指尖穿過皮膚傳了過來,我立馬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
「佩姬,該走了。」
拚了命地隱藏自己的悲傷,塔米雅此時此刻已經做好了訣別的心理準備。
「要去哪裡?」
為了不令哽咽的塔米雅好不容易忍住的淚水潰堤,塔科特搶過了話頭:
「神殿的羅蘭那裡。」
佯裝著什麼都不知道,我靜靜地說了句「好」。
在晃動著的馬車上,我沉靜地望著窗外,一句話都不說。
察覺到我的異常,塔米雅一邊擤著鼻子一邊擦拭起淚水:
「佩姬妳都知道對不對。」
我選擇用沉默取代回答。
「果然。」頓了一頓,塔米雅接著說道:
「佩姬果然是個早熟的孩子。」
事實上,我很生氣。
塔科特跟塔米雅選擇一同背負起領地的存亡而非選擇了我。
他們寧願跟軍隊一起站在前線同生共死也不願意和我一起生活下去。
儘管他們的計畫不會得逞但我還是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
「媽咪很抱歉不能完成與妳一起冒險的約定。」塔米雅的聲音,充斥著真摯的歉意。
不耐煩地用手托住了下巴,塔米雅的淚水終究令我的態度軟了下來:
「──現在說這個還太早了吧?」
凝視著窗外烏雲密布的天空,我在玻璃的反射下看見自己。
「──佩姬?」塔米雅的語氣從悲傷轉變為疑惑,我能明白她態度驟轉的原因。
畢竟玻璃中映照出的自己,瞳孔閃爍著如同稻穗般溫暖的金色光芒,髮絲彷彿帶有電流似地微微飄起。
我想他們應該都忘了,我是『聖神萊爾』欽定的聖女。
「我會保護大家的。」
用充滿覺悟的聲音,我如此宣告。
眩光劍「佩姬」-21